(Old Fat) The Chronicles of Old Fat Zhang (Chapter 13)           大胖子張它悶兒列傳   黃永玉         十三、 與人鬥,其樂無窮--最高指示   上回提要:張老悶陪著外國客人智利詩人聶魯達和土耳其詩人        希克梅特去拜望老畫家齊白石。第二天星期天早上        ,突然有人敲門,找他的是馮放、財務司的舒寄城        和部黨委辦公室的喬野,他們是「張勞民同志問題 專案三人小組」的成員,原來部黨委收到很多揭發 他的信。給老悶看了「關於...反對貪污、反對 浪費和反對官僚主義的決定」,令他明天作交待, 張老悶做夢也沒想到會整到自己頭上。    這一回:部黨委和專案小組揭發批判張勞民大會在文化局舉        行。「揭發材料」還包括張老悶貪污公款一億四仟        二百四十四萬元,被列為大老虎--「大貪污犯」。   「那浪回事?儂幾何晨光變做隻大老虎哉?...阿拉勿相信, 再打殺阿拉、阿拉也勿相信!儂會貪污?」尚家寶氣沖沖接過滿堂斟 來的茶,一飲而盡:「講把儂聽,『真金勿怕火』!『心中唔啥虧心 事,半夜弗怕鬼敲門』!儂曉得哦!真希奇!欺侮到我呢檔人頭上來 啦!....」   「你,你說完了嗎?」老悶兒問她:「我不是真金、我是肉;我 會心跳,我會血壓高,我要臉面,大庭廣眾之下我會發料....」   「唔麼貪污,儂怕啥姆子?」尚家寶指著他鼻子。   「看電影打仗我都怕,來真的我還不怕?」   「儂弗會當做看電影?儂又弗是唔麼經驗,延安『整風』、『搶 救』運動都過來哉!刀子架在頸浪項弗看見儂哭過...」   「咦!那時候我是小組長,我哭什麼?」   「康生點過儂名,話儂要不是『半條心』就是『兩條心』,記弗 記得康生在中直大會上『搶救失足者』報告?講一句,看儂一眼,阿 拉嚇死塔哉!老實講,當時儂怕弗怕?」   「哎呀!其實就是說我手軟,整人不下狠勁。『半條心』、『兩 條心』是他在延河邊個別談話的時候嚇唬我的,這人,嗓門大,青面 獠牙的時候不怕,輕言細語帶著微笑的時候,你就完了,回家叫老婆 淮備草蓆子吧!--那回痛罵我一頓,你猜怎麼?送我一盒牙粉和一 把梁新記牙刷。--整風小組長不是被他撤了嗎?罰我到張諤肥皂廠 裡做了半個多月肥皂...一雙手弄得又白又嫩...」話說得上氣 不接下氣,笑成一團。   「儂死快哉!下午還要開大會鬥儂!」   崔旺的汽車自從運動開始就不來了,連總務處長姚仲由也沒照面。 怎麼回事?你說怎麼回事?誰有膽子這時候去打聽怎麼回事?   尚家寶跟張老悶上了有軌電車就說:   「我曉得儂上得電車就上得電車嘛!儂瞧,擠都弗用擠就上來哉! 死要搭那浪局長架子,坐格郎小包車弗像小包車、貨車弗像貨車格中 吉普,十分出那洋相。儂看看,伊拉年青同志還給儂讓位子...。」   倒是老實話,張老悶上車,好像摩西過紅海一樣,大伙馬上閃出 一條通道....。   老悶兒的身段上哪兒都喜人。那嗓門、那笑容登時會跟周圍的情 緒融成一團。車上一位愛開玩笑的精瘦老頭兒還說:「胖大爺,要多 大尺寸的座位您招呼一聲,咱叫小伙子讓,一個?倆?仁?喝!小伙 子起來,讓仁個位給胖爺兒們!話沒說完,真讓出了三位子。」   大中午難得這麼開心!   「滿堂對儂洽檔事體那浪看法啦?」   「她啊!見多咯!昨晚上叫醒我:『你貪污的錢藏在哪兒啦?』 這狗日的說完還笑,說跟我睡了那麼多年,才知道我原來是隻大老虎。 ....」   「唉!那阿拉就放心了!人挨整,天弗怕,地弗怕,怕就怕老婆 頂弗住。儂放心,阿拉會幫儂去跑跑,做個免費包打聽。我先下車, 免得伊拉看見講阿拉是儂幫兇!....吃好點,睡足點...儂胖 得太交關了,是儂減肥的大好機會....」   張老悶兒眼看著尚家寶下車走了,一路說過去,聲音越說越小。 想起宋人呆膀子那闕詞的句子:「聲漸不聞音漸消,多情總被無情惱」 自已又覺得:「都什麼時候了,還想這些東西,無聊!」   走進部裡,目標大,原是個開心靶子,這回大家都裝著看不見。 這玩意兒的區別只在於,昂頭而過、表示劃清界線的是少數,低頭默 然的是多數。那意思無論誰都意會得到:「哥兒們咧,熬著點吧!會 過去的。」   只有三幾個從家庭婦女爬升到刻蠟紙鋼版和總務處管登記桌子板 凳的小姑娘們,看了老悶兒一眼,像遇到鬼似的縮著脖子走了。這怪 不得。偌大一個部,什麼時候關心過她們?出什麼事都讓她們害怕. ...。   揭發批判大會在局裡大辦公室裡舉行。二十多張辦公桌不知騰到 哪兒去了?老悶兒走進這屋子第一次發現原來屋子這麼大,盛得下那 麼多人!不二百也起碼一百五六。盡頭裡一排鋪了白桌布的窄桌子的 主席台,姓劉的副部長在座,再就是專案小組那三個人。人事處一個 面熟而不知姓名的小王八蛋在門口接住張老悶兒,氣洶洶地喊了一聲: 「坐第一排中間那個位子去!」   張老悶兒還沒走到那個位置,口號聲就響了!   「中國共產黨萬歲!」   「毛主席萬歲!」   「堅決反對貪污!反對浪費!反對官僚主義!」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   「....好啦!我們開會啦!今天,部黨委委托我來參加關於 張勞民同志的『三反』問題的揭發批判大會。張勞民同志是我們黨多 年的老同志,人們會問,一個老同志,老黨員,受過黨多年的培養和 教育,怎麼還會出現『三反』的問題呢?事物是一直存在朝著兩個相 反的方向發展的可能性,變好或是變壞。有了偉大的共產黨和毛主席 的正確領導,主導權就緊緊掌握在我們手中,團結廣大革命群眾,把 革命的成果從一個高潮推向一個新的高潮。我們的黨是堅強而偉大的 黨,敢於批評和自我批評的黨,我們中間出現了敗類,就一定會堅決 地剔除它!保持黨永遠地純潔性。   就張勞民同志說來呢?他在朝另一個方向發展,朝著破壞革命的 相反方向相發展,這個發展對革命不利,對他本身的發展也極為不利。 所以我們今天召開這樣一個揭發批判大會對他進行幫助和挽救。   部黨委和專案小組幾天來對他進行過談話,對張勞民同志可算是 仁至義盡。但是!收效甚微!這是個什麼問題呢?張勞民同志的態度 明顯地是在負隅頑抗。在這裡,我亦奉告張勞民同志,處境危險得很 咧!所以部黨委決定今天擴大為局一級的全體同志對張勞民同志的揭 發批判大會。根據張勞民同志的態度,是否要擴大為部一級的全體大 會,要請張勞民同志決擇了。我的話完了」。(記錄者註:對劉副部 長的「嗯!」、「嗡」、「這個、這個」、「那個、那個」略有刪節 。)   劉副部長說完話,又附在馮放的耳朵邊上嘰嘰喳喳好一會兒,正 襟危坐起來。   老悶兒原來坐得好好的,有點累,便斜過半邊身子靠著椅背,又 累了,換過一邊再靠,忽然發現左右兩邊緊接著的、一個是總務處長 桃仲由,一個是司機崔旺。這兩人像個木頭雕的,傻愕著眼,一動不 動。張老悶這時乾脆彎下腰去,雙手撐著腦袋。   馮放說話了:   「....全國轟轟烈烈開展了『三反』運動,為純潔我們黨的 戰鬥隊伍和黨所領導的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而戰鬥,這個運動是史無 前例的,也根本不可能在腐朽、沒落的資本主義制度裡出現,他們沒 有這個不斷革命、摧枯拉朽的能力,這是制度所決定,因此,必然地 會一步步走向滅亡....」   馮放發現兩手支撐著腦袋、彎腰坐著的張老悶似乎有打瞌睡的意 思,便猛然地把聲音提高起來:   「當然!社會制度的改變,不可能會使得殘留下來的人和舊習慣、 舊思想、舊作風一天之內改變過來,包括我們革命隊伍中的人,在一 定氣候之下,舊社會的影響又會死灰復燃起來--張勞民同志!張勞 民...」   老悶兒「嗯!」地一下動了動身子。   「--你聽到我的話嗎?」馮放問。   「嗯!」老悶兒的身子保持原樣,動了一動。   「--根據各方面的揭發以及張勞民同志自己所暴露出來的跡象, 領導上發現他存在嚴重的問題,現在,由張勞民同志向大家作初步的 交待....」   老悶兒沒動。   「你聽見我講的話嗎?」馮放穩著嗓門說:「你站起來面對大家!」   張老悶兒呼嚕呼嚕地喘著,滿身像是口蒸籠似的冒著熱氣,轉過 身來,當著大家,攤開兩隻大手臂:   「哪,哪有這個事呢?你們想,我每天上班下班,應付、處理多 少事!還要開會。部裡、局裡、嗯!對了,還有外事活動,貪污?浪 費?我上哪兒貪污浪費?拿什麼貪污浪費?哪!比方說,蘇聯老大哥 來訪問,歸我這範圍的,公家招待的香煙我一根也沒抽,只抽我自己 煙斗裡的老關東。上我家,我搞接待,饅頭、米飯、雞鴨魚肉,禮貌 一下外賓蘇聯老大哥、老大姐,包括葡萄酒,一下子三瓶五瓶,每個 月這樣的花銷,你問姚仲由,哪一次我報了公賬?一分錢也沒有嘛! 我不小氣!大家說!我小氣了沒有?--沒有罷!是不是?我這人怎 麼會搞不三不四的手腳呢?是不是?....我....」   馮放說:「好好!你坐下,不要再說了。現由大家進行揭發!」   第一個上來的當然是李覺覺。他那種興奮,那種久旱逢甘雨的激 情,用最誇張的形容也不為過。   「張勞民!抬起頭來!你,你這個時候的當中、你認得我嗎?我 就是這個時候的當中十多年來認準你這個時候的當中是個大盜竊犯、 大貪污犯、大流氓的李覺覺。這個時候的當中的這時候儘管你埋藏得 很深、一手這個時候的當中遮天、手段陰險這個時候的當中,我相信 你終有一天這個時候的當中一定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這個時候的 當中。今天你顯露原形,你這個時候的當中的末日到了。   你不要以為你這個時候的當中的黨齡長、認識的人多、糖衣炮彈 再甜,手段毒辣,那怕是千年萬年,你這個時候的當中走到天涯海角 的這個時候的當中,我也要跟你戰鬥到底,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   老悶兒聽李覺覺說話,從來不打瞌睡。他實在忍不住了:「我也 要有事才行啦!是不是?」   主席台上馬上制止張老悶的回嘴:   「張勞民同志,這是運動,要注意你的態度!」   李覺覺接著說:   「你甭著急!沒事請不到你上這兒來。這個時候的當中你說你, 這十幾年你溜掉多少次?你這個時候的當中你說你神通廣不廣大?咱 們這個時候的當中是個老對手了!我告訴你,這個時候的當中你這一 回溜不掉了!你要溜得掉的這個時候的當中,我李覺覺這個時候的當 中的李字倒轉來寫!   中國共產黨這個時候的當中萬歲!   毛主席的當中的這個時候的當中萬歲!」   劉部長和三人小組的人又耳語了一番。   「財務處季麗容同志發言。」   一個四十多歲長得不太麗容的女同志捏著一疊紙頭上來了:   「....根據初步的統計,兩年期間,張勞民同志在局長職務 上親手簽批,賬目不清的款項共一億四千二百四十四萬元...」   群眾嘩地一聲轟起來了。「一億!」   張老悶也伸長脖子朝後頭望了一望。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頑抗到底!死路一條!」   李覺覺一人站起來喊了一聲:   「張勞民不投降就教他滅亡!」   沒有人跟上。   接著的幾個人揭發了些生活作風上的事。   「這位局長同志呀!我看呀!他不怎麼樣!我看他就不怎麼樣!」 一位在部隊裡餵馬轉業在局裡大廚房燒飯的老魏說話了:「我有好幾 次上隆福寺買廚房用的傢伙路上都見他,他們瞧他幹嗎?蹲在地頭上 跟賣小鳥、小松鼠的老頭聊天,我傢伙都買齊了,回頭見他還蹲在那 兒。兩個小時辰怕還不止。又不是星期天,當個局長官也不小的,班 都不上。大夥忙得什麼的,我包子鹼擱大了,菜洗得不乾淨,盡讓主 任Kei(剋)。你好!你玩去了!」   總務處的泥瓦張師傅也說:   「喝!安個自來水管,人家用二點五公分了不的了,他們家用八 公分!修個『蹲坑』浴盆那麼大!花多少錢?用多少材料?僅那水箱, 像口大木櫃!還得用粗鋼樑承住,什麼事兒?要不是這人沒架子,我 早給它甩了。幹嗎他媽生這號膘用這麼大茅坑?....我看你還得 老實地向人民低頭認罪,全得抖摟出來才行,要不,人民可饒不了你! 我問你,有吃有喝!你弄上億塊錢幹(口地)呀?你花得完嗎?...」   另一位管文教的科長發言了:   「....是個文化領導機關〔口墨〕!鬆鬆垮垮,嘻嘻哈哈, 大手大腳,沒計劃,不按預算,靈感作風,不像個革命幹部。我這還 指的是正常情況下的官僚主義作風。革命這麼多年,不持重,不律己, 遲早總要失掉正軌。事情既然是發生了,領導和群眾都掌握了證據, 要認真地想想,歸納一下,仔細地回憶一下,向領導和群眾作個切實 的交待。自己是個老黨員嘛!站在人民利益上嚴肅地考慮這些問題才 是....」平和,誠懇,張老悶只知道他姓李,是大別山過去的老 同志,一次也沒跟他來往過,可惜!不過也是一陣風,他知道什麼呀? 老悶兒心裡想:   問題是,儘管一搞運動、鬥爭,免不了把人弄到台上亮相一番, 大夥兒七嘴八舌的鬥一鬥,押上押下侮辱幾頓,再就把幾個關連人物 分隔開來互相揭發;誰也無法事先商量好,這麼東拉西扯鬧上一些材 料,拿張三的交待詐李四,拿李四的材料榨王五,籠而統之掌握幾份 證據,再端一個小線頭出來露一露,讓那個主犯靶子嚇得死去活來, 就竹筒倒豆子,一鼓腦都招認了。這是說真有那麼一夥人和真有那麼 一單子事.要沒有,怕他幹嗎呢?運動到結尾,玩膩了,都不新鮮了, 開初那股熱勁也褪了,事情原本是哪樣到結尾也就是哪樣,既不加也 不減,領導小組作結論:「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黨的政策是寬 大的,實事求是」的,沒事了,開個大會宣布一下,長話短話,真的 是沒事了。   耍來耍去只有這一套。幾十年用的都是這一套。沒有人發明改進 一下,玩一套新招。弄得大家都一清二楚,覺得耽誤光陰,也無聊, 把哥們的老感情、老關係撕得七零八碎,得花好多時間才修補得起來。 一年半載之後,擠在一間小屋子,整人和挨整的互訴衷情、互訴別離, 乾幾杯二鍋頭,嚼幾粒開花豆,一切再重新開始。   社會因此進步了、推進了?鬼才信!只是越來越膽小,越怕。老 的死了,新的再來,周而復始,輪迴轉蕩,永無終止。此恨綿綿無絕 期,大夥全朝一個方向折騰,「希望少犯錯誤或不犯錯誤」,哪裡誰 還真去奔一奔創造性這個偉大而前途渺茫的東西。不用想了,有上頭 替你想....   真有點像螞蟻和蜜蜂這些小蟲子的社會集體。牠們到底是怎樣領 導的?看起來,腦袋是用不上了。」   ........   專安組另一個組員喬野說話了:   「會『口蠻』!到這裡為止,清查組由財務司舒寄城同志負責, 會同財務處三位同志直接清理張勞民的財務問題,在這裡先要向大家 打個招呼,這個工作是長期的戰鬥,不獲全勝、絕不收兵,張勞民是 老同志,有鬥爭經驗,我要忠告他這一次不可以再存僥倖!我們的工 作一定會做到抽絲剝繭點滴不漏。如果他認清了形勢,痛快地交待出 來,經過我們慎重的審查無訛的話呢!他非常清楚,我們黨的政策是 寬大的。頑抗是沒有前途的!何去何從?由他決定!散會!勞民同志, 姚仲由同志,崔旺同志三個人留下!」   大夥兒散了。   財務司的舒寄城和季麗容帶走了姚仲由。   司機崔旺被喬野叫走,後頭跟著個李覺覺。   老悶兒沒動,留下劉副部長和馮放陪他。 (待續) 摘自【明報月刊】 1993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