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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枫 华 园》             ※
※                                 ※
※     第十一期  一九九四年二月十日出版   十日刊     ※
※                                 ※
※   加拿大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主办   《枫华园》编辑部主编   ※
※                                 ※
※         国际统一刊号:1198-1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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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枫华园》编辑部祝大家春节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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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 期 目 录(FHY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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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散文园地】   想飞            徐志摩

2  【短篇小说】   为宁君征婚         吴若增

3  【知识点滴】   中华民族称谓的变迁     胡学龙

4  【诗词欣赏】   古梦苍凉          戴跃

5  【家庭浪花】   童心            方旭

6  【音乐栏目】   重金属音乐         李雷

7  【话说枫园】   枫叶之国—加拿大(五)   扬张基

8  【新闻汇编】   九则            本期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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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园地】
                想飞

               ·徐志摩·


  假如这时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墙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檐下偎着
一个带黑兜帽的巡警,半拢着睡眼,看棉团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着玩……假如这夜是一个
深极了的。啊,不是壁上挂钟的时针指示给我们看的深夜,这深就比是一个山洞的深,一
个往下钻螺旋形山洞的深……

  假如我能有这样一个深夜,它那无底的阴深念起我遍体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
下筛的雪,筛淡了远近间飘动的市谣,筛泯了在泥道上挣扎的车轮,筛灭了脑壳中不妥协
的潸流……

  我要那深,我要那静。那在树荫浓密处躲着的夜鹰,轻易不敢在天光还在照亮时出来
睁眼、思想,他也得等。

  青天里有一点子黑的,正冲着太阳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着眼,对着那两株树缝里
瞧,黑的,有排子来大,不!有桃子来大——嘿,又移着往西了。


  我们吃了中饭出来到海边去。(这是英国康槐尔极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勖丽
丽的叫响从我们的脚底下匀匀的往上颤,齐着腰,到了肩高,过了头顶,高入了云,高出
了云。啊!你能不能把一种急震的乐音想像成一阵光明的细雨,从蓝天里冲着这平铺着青
绿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点都是跳舞的小脚,安琪儿的。云雀们也吃过了饭,离开了
它们卑微的地巢飞往高处做工去,上帝给它们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着,这儿一双
。那边又起了雨!一起就冲着天顶飞,小翅膀活动得多快活,圆圆的,不踌躇的飞——它
们就认识青天;一起就开口唱,小嗓子活动得多快活,一颗颗小精圆珠子直往外唾,亮亮
的唾,脆脆的唾——它们赞美的是青天。瞧着,这飞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
刺的一屑,直顶着无底的天顶细细的摇——这全看不见了,影子都没了!但这光明的细雨
还是不住的下着……

  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负着天,而莫之夭阏”,那不容易见着。我们镇上东关
厢外有一座黄泥山,山顶上有一座七层的塔,塔尖顶着天,塔院里常常打钟。钟声响动时
,那在太阳西晒的时候多,一支艳艳的大红花贴在西山的鬓边,回照着塔山上的云彩——
钟声响动时,绕着塔尖顶,摩着塔顶天,穿着塔顶云。有一支两支,有时三支四支,有时
五支六支蜷着爪往地面瞧的“饿老鹰”,撑开了它们灰苍苍的大翅膀,没挂念似的在盘旋
,在半空中浮着,在晚风中泅着,仿佛是按着塔院钟的波荡来练习圆舞似的。

    那是我作孩子时的“大鹏”。有时好天抬头不见一片云的时候,听着忧忧的叫声,我
们就知道那是宝塔上的饿老鹰寻食吃来了。这一想像半天里秃顶圆睛的英雄,我们背上的
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锉锉铁刷似的羽毛,摇起来呼呼作响,只一摆就冲出了书房门
,钻入了我们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去。谁耐烦站在先生书桌前,晃着身子背早上上的多难
背的书啊!飞,不是那在树枝上矮矮的跳着的麻雀儿的飞,不是那凑天黑从堂匾后面冲出
来赶蚊子吃的蝙蝠的飞,也不是那软尾巴软嗓子做巢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飞。要飞就得满天
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十亩稻田的飞。
到天晚飞倦了,就来绕着那塔顶尖,顺着方向打圆圈做梦……听说饿老鹰会抓小鸡!

  飞,原来人们都是会飞的。天使们有翅膀,会飞,我们初来时也有翅膀,也会飞。我
们最初来就是飞了来的。有的做完了事还是飞了去,他们是可羡慕的。但大多数人是忘了
飞的。有的翅膀吊了毛不长,再也飞不起来;有的翅膀叫胶水给胶住了,再也拉不开;有
的羽毛叫人给修短了,像鸽子似的只会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对翅膀上当铺去典钱,使
过了期再也赎不回……真的,我们一过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飞的本领。但没了翅膀,
或翅膀坏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你再也飞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着飞不上
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气的一层一层的在青云里逍遥,那多可怜。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脚上
穿的鞋,穿烂了可以再问妈要一双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没法给补的。
还有,单顾着你的翅膀,也还不定到时候能不能飞。你这身子要是不谨慎,养太肥了,翅
膀小得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样难不是?一对小翅膀驮不起一个壮肚子,那情形有多可笑!
到时候你听人家高声的招呼说,朋友,回去吧,趁着天还有紫色的光。你听他们的翅膀在
半空中沙沙的摇着,朵朵的春云跳过来拥着他们的肩背,望着最光明的来处,翩翩的,冉
冉的,轻烟似的化出了你的视域,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泻光明的骤雨——“You  art  un
seen, but  yet  I  hear  the  shrill  delight.”——那你,独自在泥里淹着,够多
难受,够多懊恼,够多寒伧!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类没有不想飞的。老是在这地面上爬着够多厌烦,不说别的。飞出这圈子,飞出
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这么想?飞上天空去浮着,
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个明白——这才
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
,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人类初发明用石器的时候,已经想长翅膀、想飞。原人洞壁上画的四不像,它的背上
掮着翅膀;拿着弓箭赶野兽的,他那肩背上也给安了翅膀。小爱神是有一对粉嫩的肉翅的
。挨开拉斯是人类飞行史里的第一个英雄,第一次牺牲。安琪儿(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
个标记是帮助他们飞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画上的表现最初像是一对小精致
的令旗,蝴蝶似的贴在安琪儿们的背上,像真的,不灵动的;渐渐的,翅膀长大了,地位
安准了,毛羽丰满了,画图上的天使们长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类初次实现了翅膀的观
念,彻悟了飞行的意义,挨开拉斯闪不死的灵魂,回来投生又投生。人类最大的使命是制
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飞!理想的极度,想像的止境,从人到神!诗是翅膀上出世的,哲
理是在天空中盘旋的。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边山峰顶上试去,要是度不到这边山峰上,你就得到这万丈深渊里去找你的葬
身地!“这人形的鸟会有一天试他第一次的飞行,给这个世界惊骇,使所有的著作赞美,
给他所从来的栖息处永久的光荣。”

  但是飞?自从埃开拉斯以来,人类的工作是制造翅膀,还是束缚翅膀?这翅膀,承上
了文明的重量,还能飞吗?都是飞了来的,都能飞了回去吗?钳住了,烙住了,压住了—
—这人形的鸟会有试他第一次飞行的一天吗?


  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
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
碎的浮云。

  (摘自《徐志摩全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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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为宁君征婚

              ·吴若增·


                一

  友人宁君少诚,男,38岁,美术学院讲师,童男子也。

  宁君身高1·78米,体重137市斤,英俊潇洒,气质不凡,在某省美术界有中国
的“阿兰·德隆”之誉。

  此君作风正派,爱好广泛,尤善西式油画,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某省美术家协会
理事。

  无婚史。


                二

  作者认识宁君少诚,已整十一年。那时,作者在某美术出版社当编辑,业余时间开始
写小说,并已有作品发表,如一九八一年登在《人民文学》上的短篇小说《盲点》。

  好象是那年十月末的一天,或十一月初的一天,下午,作者正在那间大办公室中与人
胡聊,从大门外走进了一个青年,不认识,但因其异常英俊,且潇洒,一进门就引起了我
的注意。

  人们常说美女子是引人注意的,时下里叫做“颇有回头率”,但其实却是美男子也同
样的引人注意,人们之所以不注意,看来是男子常不够美罢了。

  这青年可够美的!

  在我与那青年握手并互致问好的时候,他说:“我是美院的宁少诚。读了你的那篇小
说《盲点》之后,很想认识你。”


  “唔……好,请坐吧。”我说,并搬过了一把椅子。

  这就是宁少诚君了。

  男人长得好不好其实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气质、风度,因为那里边含了人的思想
、文化、性格、教养……等等。这些东西有了,此外再加上长得好,那不就是好上加好了
么?

  宁君就属于那种好上加好的类型,真是上帝关照又加上了自己的努力呀!

  至于所谓宁君有中国的阿兰·德隆之誉,那是我后来听说的。

  因为这些,我和宁君的初识就谈得很愉快。可以说,我俩差不多立刻就成为了朋友。


  初次相识,除了上面所谈到的友谊之外,还有一个实际的结果,那就是他想用油画的
形式弄一套《盲点》的连环画。这想法是他提出来的,我听了当然表示同意。

  他说他打算把这套连环画发表在《连环画》世界杂志上。

  少诚君那年二十七周岁。


                三

  像宁君这样优秀的男人,我是不会关心他的婚事的。时下里,漂亮的未婚女孩子多的
是,唯优秀的男人乃为凤毛麟角。不难想到,宁君若要娶妻的话,那就好比是走进了超级
市场,是可以挑来挑去的。

  当然,这不包括爱情。因为爱情与婚姻不同,爱情与人的优秀不优秀无关。相反,越
是优秀的男人或女人,在爱情上就越是易于不幸。

  宁君年近三十尚未婚娶,开头,我理解的是他想要爱情基础上的婚姻,而不是条件基
础上的婚姻。而爱情基础上的婚姻何时到来,实在的说,也只有看上帝的意思了,在这方
面,纵然是优秀得如宁君,也全无用处。

  这样,在我和宁君交往初期,我对于他与女性之间的事就根本没有在意。

  那时,他大约每隔二十天或一个月,就要到出版社来一趟。他来,常是为了画画方面
的事,有时也是为了专门找我聊聊。

  显然,他很注意与我的友谊。

  我自然也很重视与他的友谊。我俩谈话的主题,多不是美术或文学,总是观念方面的
事。

  当然,也谈人生。

  与一般男人不太相同的,是宁君不大爱谈女人。他的这种不大爱谈,并不是处于虚伪
和克制,而是觉得女人麻烦。

  是的,“太麻烦!”他说。

  他指的是,他常常要受到女性的感情骚扰。

  我想这也难怪。

  不过,倘若是遇到了漂亮的女人,特别是遇到了有特点的女人时,我看他倒也并不是
不注意。

  记得有一次,我和他漫步在静雅的弥墩路上时,他就为一位美女子的风姿着实地惊诧
了一下。

  其时,是那位女子推着一辆婴儿车从一条胡同里出来,而我俩又偏偏是正好走到了那
条胡同口。那女子家见到前面有人,便反应似地抬起头来望了我俩一眼。

  因是春天,乍暖还寒,女子穿了一件半大风衣,风衣的样子十分别致。她的头上严严
的裹了一条绸巾,而绸巾的花色又十分素雅,这使她在那个缺乏色彩的早春环境中显得很
跳。年龄呢?好像已有三十岁,又推着一辆婴儿车,显然地已是一个少妇了。

  但那不意中的一眼凝视,却真如流星一般的耀眼……

  一煞之间,我感到少诚君好似悸颤了一下,连他正在说着的话都噎了回去。

  女子随即低下头去,停了脚步,假作整理躺在婴儿车里的孩子,那意思显然是不愿走
在两个男性陌生人的前面。这或者是一种习惯,一种修养,或者就是她在那一眼对视中感
到了什么。

  我俩只好加快脚步,走过去。

  这期间,宁君还忍不住转过脸,又望了人家一下。

  走过去已后,宁君又悄悄地对我说:“这位……别看她穿得那么多,把脸都裹上了,
但我感到她可真漂亮!你说是么?”

  我说是。

  “唉,真他妈的,谁这么有福气呢?”他又这样感慨了一句,表情和语调都含了对那
位女子丈夫的不自禁的艳羡。

  我就也一笑,无语,心中也很无奈。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他其实是很希望有一位理想中的女子相伴的。

  还有一次,是夏天,我和他坐在苗圃公园的长椅上,一边吃着塑料碗里的冰琪淋一边
聊天,这时,从浓荫掩映的甬路上走过来几个男女。他们之中有一位令人眼睛发亮的女人
。这女人年约四十来岁,体态十分丰满且富韵致,气质与装束都雍容华贵。当她与其他人
一起说笑着从我俩身边走过时,我感到她身体里有一种既强烈吸引又强烈排斥的奇妙的力
量。同时,我和宁君又注意到,她的那张美艳逼人的脸简直就好象是一朵盛开的牡丹(其
实我这人并不喜欢牡丹,只是觉得这样形容较易为读者理解),而她那张楚楚动人的嘴唇
则红艳欲滴……

  为此,宁君又一次的惊诧不已了。

  “嚯,这女人……真够味呐!”那几个人走过去后,宁君这样的感叹。

  确实,宁君少诚绝不是一个保守的人。这一点,请读者诸君切勿误会。

  记得那回,我见他盯住了那女人的后影不放,还开了他几句玩笑。他就说你不也一样
么?

  我说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而你还不到三十岁,况且,又没结过婚
。

  他说那有什么差别么?不都是男人么?是男人不就都一样么?

  我说不一样。从人的生理与心理变化角度上来说,二十岁的男人盯的是女人的脸,三
十岁男人盯的是女人的胸,四十岁的男人才注意女人的臀呢。

  “咦?这倒有点意思。怎么年龄越大,眼光越往下走呢?”他问。

  “不过,你可能是从审美的角度去欣赏的。我愿意理解为这是你的职业习惯。”我这
样对他说。

  “哎哟,闻所未闻,看来结过婚跟没有结过婚就是不一样啊!”他说。

  想不到,他的这话竟引起了我的注意,并进而勾起我的一个疑问。好象已是十分的相
熟,可以无所不谈了,于是我问:“嗳,少诚,听你这话……好象你还没有过性经历似的
?”

  “这,我怎么会有?”他张着一双天真了起来的眼睛反问,样子很真诚。

  “……”一时间,我难以判断真假。

  于是他又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没结婚不一定没干过那种事情。这方面,我
知道许多人都有的,但请你相信,我真的没有!”

  “你们美院……不是很开放么?”

  “是的,不过……”

  “何况,又总有那么多女孩追求你。”

  “是的,不过我真的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我也不深问。

  偏巧了的是,那年秋天,我认识了一个很懂得一些中国传统杂学的人,而我对那方面
的事情又很有了解一下的兴趣,因此,便用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向他请教易经、八卦、
气功、阴阳、星相、灵异等方面的问题。因为形式是闲聊,在谈到相面问题时,我忽然想
到了少诚君,便问他童男子和婚男子有什么区别。

  “那可太明显了,不要说别的,就是这张脸,便可一目了然”他说。

  我向他请教怎样看这张脸。

  他说你初学乍练,注意看眼睛就行了。第一,童男子的眼睛是清亮清亮的,绝无混浊
之色。第二,童男子眼尾无纹,且有苹果般之红润;而婚男子则多纹,且昏暗。第三,童
男子眉梢纤柔,贴伏于眉弓之上;而婚男子眉梢则坚硬如刺,且翘然而立……

  我觉得这很有趣,再见到少诚君时便偷偷审视他。但可能是功夫不到家罢,看来看去
,总觉得也像也不像。于是有一次,我就领了少诚君一起去那人的家,假说是闲聊,暗地
里请那人判断一下少诚君是不是真的童男子。

  那人很机敏,谈话时不露声色,待送我俩离去时,才悄悄地俯在我的耳边说:“我敢
肯定,你这位老弟是个童男子!”

  所谓童男子,当然是指没有结过婚的男人了。但其实结不结婚却并非依据,因为最近
十年来,已有越来越多的人把婚姻关系和性关系分离了开来。

  我与少诚君的交往情况暂且叙述如上,下面说说他的婚恋史。

  少诚君第一次给我讲起他的婚恋史,是在我认识他半年之后。那天,他心情烦闷,带
了些吃的找我聊天。可巧的是,刚刚有人送了我一瓶茅台,我便打开与他对酌。

  他的烦闷,是因为他有点儿喜欢一个人,而他又听说那个人曾经做过流产,因此他便
夭折了要和那个人好起来的念头。

  “那恐怕是不行。还没结婚呢就跟人家怀上了孩子……这种人……对你的确不大合适
。”我说。

  我这样说,倒不是说那女孩就不能跟人结婚了,我是说少诚君这样优秀的男人自没有
必要去娶这样的一个女性。

  这问题没有多谈。但因为是婚恋方面的事,少诚君就很自然地谈到了他的初恋。

  少诚君的初恋可说是姗姗来迟,那是在他读美院三年级的时候。那年开学时,他们油
画系来了一个插班生,是女生。

  “这女生长的美极了!一下子就把我给迷住了!”他说。

  他说这话时,犹禁不住衷心的赞美,就好像在赞美一幅油画名作。

  “怎么个美法?”我好奇了。

  “她长得就像是一处史前月光下的海湾!”他说。

  而且幸好,那女生也几乎是一下子就爱上了他。

  于是,他俩谈得如火如荼。

  接下来,他说了许多他俩如何如何爱的事,我听着觉得那的确是爱,但我关心的是他
俩为什么又吹了?我就挺残酷地打断了他的那些美好的回忆。

  “为什么又吹了?因为……因为……唉!”他就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俩毕业了,准备去登记了,她却在一次谈话中告诉我……告诉我说她……她
已经不是处女了!”他说。

  他说这话时,还忍不住咬牙切齿。

  “于是你就跟她吹了,是么?”

  “是。”

  “唉,你这样……未免有点简单化了吧?不是处女,原因可以很多,比如说,若是她
被人施暴了呢?她长得那么美……”我说。

  “不是,不是被施暴。”他说,“她跟我解释了,她说她曾跟一个人好过,但后来不
好了。她说她这回是真爱我。”

  “你不能原谅她么?”

  “怎么原谅?”

  “怎么原谅?就是不计较她的过去,跟她结婚呐。”

  “结婚可以,但我不会再爱她了。而我不再爱她,又怎么能跟她结婚?”

  “你怎么知道你不再爱她了?”

  “恶心了还叫爱么?反正她说完了,我恨不得立刻就躲她远远的!而且我记得我再看
她时,忽然感到她竟那么丑!”

  此后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儿。在这期间里,我想我倒是能够理解他,就是说理智上可以
原谅,感情上或者情绪上又不能原谅。而感情或情绪这种东西,不是由人的理智控制的。


  “那么,你现在还想她么?”

  “有时候还会想起来。”

  “想起来以后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

  “怎么说呢?是一种沮丧,一种伤感。”

  我明白了,少诚君的这段恋情已不可能恢复,因为我知道他的这种沮丧和伤感,其实
是一种对自己错误地施放了爱情的哀怜——再明确的说,是一种对于他自己的哀怜。

  可惜,多么美丽的一位海湾,又是史前月光下的,就这样完了!

  “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打击。就好像是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我一直都觉得那
么美,可有一天我看到一篇文章,说是蒙娜丽莎其实是一个商人的妻子,这就有点儿倒胃
口了;后来又有人说她可能是佛罗伦萨的一个妓女……天哪,此后我就再也不想看那幅画
了!有时,头脑中无意浮出这幅画来,我会立刻厌恶的赶走它!”他说。


               四

  少诚君不是一个思想保守的人,但是……怎么说呢,我觉得他在爱情这问题上有点儿
“洁癖”。

  如果是在过去,在过去的几千年中,在至少是孔丘先生制礼后的几千年中,这种洁癖
当然是不会遇到任何问题的;然而现在,在八十年代以后的中国,在人们纷纷呼吁解除精
神压抑乃至什么什么压抑的今天,少诚君的这种洁癖恐怕要使他成为悲剧人物了罢?

  是的,从他十一年来屡遭挫折,且至今仍属孤家寡人这角度上看,他的确够悲剧的。


  而且,他将越来越悲剧,我确信!

  一九八二年秋天的时候,少诚君交了一个女朋友,用他的话说“那家伙真逗神儿呀”
。

  那时候,少诚君总是兴致很好的样子,且每次到我这里都要情不自禁地说起“那家伙
”,说起那家伙之如何如何逗神儿。看样子,那家伙是个挺活泼挺调皮甚至挺有灵性的女
孩,于是我说“下次你把她带来,让我瞧瞧吧”。

  下次,他就真把那家伙带来了。

  果然!

  而且我觉得少诚君用“那家伙”来形容她,倒是十分的贴切。

  那年那家伙二十五岁,穿了一身牛仔服——八二年时,北方女孩还不大穿牛仔服,除
非很新潮很开放的“那一小撮”。

  那家伙显然是个很新潮很开放的女孩,不过说真的,倒也并不是街上很表面的那种,
应该说是很有头脑的。她一进来就直视我的脸,肆无忌惮的打量我审查我,以便确定我是
不是她的谈话对手。等到坐下来,她就开始了山侃。

  印象最深的,是她认为艺术的目的不是为了美。

  “毕加索的《格尔尼卡》美么?达到的《内战的预感美么》?哈姆莱特美么?红楼梦
里哪一个人物美?还有……”她说。

  八二年秋天说艺术的目的不是为了美,对我来说还是挺新鲜的。而且这种观点在中国
艺术界叫出来(只能这样说,因为谈不到流行那程度),是八六年到八八年的事。由此可
见,那家伙的确“很逗神儿”,而且不是一个简单的调皮不调皮的问题。

  至于形象,少诚君说她没有“月光下的海湾”长得美,但却比“海湾”有味道。恐怕
是的,看来她的确有些“味道”,这构成了她对少诚君的内在的吸引。

  这么说罢,“海湾”使少诚君欣赏,那家伙使少诚君充实。

  何况,那家伙还应该说是漂亮的。

  那家伙算不上很美——虽然也够美的,但漂亮。

  我后来看过那家伙的几幅油画作品,大多很“现代派”,其中有两幅风景,是写实的
,我觉得色彩感很好,构图的视角选择也很有新意,只是她的素描功底令我怀疑不够扎实
。

  那么就是说,那家伙的确有点灵气,而且多属创造型思维了。

  从各方面看起来,我都觉得很满意,因此过后我就力劝少诚跟她好。

  少诚君的反映是又想好又有些犹豫。

  “甭犹豫了,就是她吧!”我说。

  “可是……”

  “可是什么?你怕不可靠么?”

  “不可靠?你怎么会想到不可靠?”

  我其实是没有想到,我其实是随口说出来的。但经少诚君这一反问,我才发现在我的
潜意识中,我已把她画入了那种类别之中去了。

  在这方面,我有个观点,简单的说就是“可爱不可靠,可靠不可爱”。如果解释一下
的话,好像原因:思想活跃性情活跃的人可爱,因为她(或他)丰富且有创造性,能令生
活发生情趣;但反过来,这种人也毕是”心眼儿很活的人,心眼儿一活就不容易可靠了。
相反,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可靠,但这种可靠的反面,却常是呆板。呆板还可爱么?

  少诚君极为自信,他因此不会想到可靠不可靠的问题。其实少诚君错了,可靠不可靠
跟人的“条件”关系不大,它主要是一种人的观念和性格方面的事情。有的人条件十分优
秀,确可靠;有的人未必优秀,却不可靠。像少诚君这样既优秀又可靠的人实在不多。

  少诚君当时没向我说明他之所以犹豫的原因,我知道这一点,是在他俩关系结束之后
。

  当然,是少诚君告诉我的。

  少诚君对我说:“吴兄,我跟那家伙吹了。”

  “为什么?”

  “那家伙有事。”

  “还能是什么事?”

  于是我明白了是什么事。不过我们觉得不能因为人家有过事就跟人家吹呀,我就再问
:“她的那事……是现在时还是过去时?要是过去的话……”

  “什么时也不行!我不能接受被人家处理过的人!”

  一下子,我急了,禁不住叫了起来:“你怎么这样呢,少诚?你不能因为人家有过事
就否认一个人!那是历史!谁没有一点儿历史呢?”

  “我不否定谁,但我不接受这种历史!”他不屈服。

  应该说少诚君的这种必欲绝对的完美的意识并不同于传统上的贞操观念,但也应该说
他的这种完美意识比贞操观念还可怕。

  少诚君给我解释说,当他意识到自己越来越钟情那家伙的时候,他吸取了上一次与海
湾的教训,没等到双方谈论婚嫁就进行了试探。当然,他的试探很快就被那家伙感到了,
于是那家伙就直言不讳地对他说了:“你绕来绕去的,是不是想问我干没干过那事?你既
然这么关心那事,那我就告诉你,我干过,不过这是我认识你之前的事情了。”

  可以想到,她的这话对于少诚君来说无疑地又是一个晴空霹雳——虽然这一回,少诚
君似有若干思想准备。

  于是他们分手了。

  我后来听说,几年后那家伙结了婚。一九八八年,那家伙去了阿姆斯特丹。

  海湾八四年去了深圳,后嫁给了一个香港富商,再以后去了新加坡。不过她与那家伙
不同,他一直没有忘记少诚君,说如果少诚愿意娶她,他立刻就跟那人离婚,情愿什么都
不要了也要回来嫁给少诚。可惜少诚没有答应。

  我觉得海湾其实是一个好妻子,而那家伙其实是个好朋友。或者说海湾是个妻子型的
人,而那家伙是个朋友型的人。可惜对于少诚君来说,他是既没落下妻子,也没落下朋友
。


                五

  接下来,就要说到少诚君与小白兔的那段恋情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叙述他的这一段
经历才好。

  而这段经历,其实是少诚君有生之年最为刻骨铭心同时也是延续了最长时间的一段恋
情。

  那是八四年夏天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少诚君突然极兴奋的到出版社来找我,说他交
到了一个女朋友,好极了。我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想了想,说:“小白兔!”

  我很快就见到了这位小白兔,脸白白的,唇红红的,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睁起来会令
你想到一尘不染的白云。

  其实她已经三十周岁了。

  她只比少诚君小一岁,可是说起话来,完全是一个纯洁无邪的少女。我真奇怪她是怎
么长大的!在这些年动荡的中国社会环境中,她怎么一丁点儿复杂与丑恶也没学会?我至
今不解。

  她看起来,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

  她是一位芭蕾舞演员。她长得美丽 (不是美,不是漂亮,是美丽)。

  此外,更加难于令人置信的,是她与少诚君的结识居然是她的初恋!

  她没撒谎(她好像也不会撒谎),她的亲友和同事都证实了这一点。

  她说她都长到二十六七岁了还不懂得男女之间的恋情是怎么一回事呢。她说她还是这
两三年才产生这种要求的。

  “那……总会有人主动的追求你吧,这些年?”我问。

  “是呀,是有呀。可一有人跟我谈这种事,我就觉得好像是人家在挠我的胳肢窝似的
。”她说。

  这种感觉,真是闻所未闻。

  “我这辈子太幸运了,从小人们就对我好,长大了又一下子碰到了宁少诚!我看我们
俩就是天生的一对儿!”她说。

  我听她说话,看她说话,总是忍不住要笑。

  我想这回行了。

  然而到了八六年夏天,亦即两年过去,少诚君与小白兔也没有结婚。

  有一天,我就问他:“你跟小白兔的事情怎么样了?该结婚了吧?早点告诉我,我好
准备礼物呀。”

  少诚君就笑着说:“结婚着什么急?美院快分房子了,我得等房子分下来。”

  “怎么你还要房子?”

  “我为什么不要?我得有个工作间呀。”小白兔与她母亲相依为命,住着四间一套的
单元房子,少诚君跟她结婚,显然就应该采取入赘的形式,还要房子干什么?

  八七年夏天,房子分下来了,分给了少诚君一套独单。然而到了这年秋天,还不见他
俩结婚的动静。相反,小白兔却几次找到我,跟我哭诉,说少诚君对她不好,说少诚君肯
定还有别的女人。我就劝她,说你纯粹是瞎想。

  每次小白兔走后,我都立刻打电话给少诚,约他见面。一见面,我就骂他,说你真他
妈的混蛋,你凭什么欺负人家,你还不老实……

  少诚君就指天发誓,说:“是常有女的找我,可这都是工作需要呵。请你相信我,我
绝没有别人,只有她!在这个问题上我要是欺骗了她,连上帝都不原谅我!”

  我相信。

  八八年秋,有一天晚上,小白兔请我到她家里去,说是要一起给少诚君过生日。我就
去了。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还有伯母都很愉快。

  席间,我们不停地说着笑话,不觉地就到了夜里十一点多,我说我该走了,少诚君就
说我跟你一块儿走。我愣了一下,没说什么。

  等到我俩出来,路上,我对他说:“我还以为你不走了呢。”

  “不走?住在她这儿?” 

  “是呀。”

  “……”

  “难道……你们俩还没有同居?”我没有放过他,接着问。

  他没有故作姿态的说什么“那怎么行啊”,而只是很简单地说:“没有。”

  “那为什么?”

  “唉……”他叹了一口气,“倒也不为了什么。”

  我自然不满意,过了一会儿又问:“嗳,你们俩……到什么程度了?”

  他很明白我的问,答道:“接吻。”

  “就只是接吻?”

  “只是接吻。”

  “我不信。”

  “……”

  八十年代末,像宁少诚与小白兔这种关系同居在一起已没有任何困难。这方面,不光
是当事人没困难,就连亲友们、邻居们也没人说闲话了。这里边,年纪大的人自然还有些
保守,但今天的保守已经不是从前的保守了。

  那么,少诚君与小白兔的“只是接吻”就一定是有着其他的什么原因吧?

  虽然是朋友,但这是人家的私事,人家不愿意说就也不能刨根问底了。

  从我这旁观者的角度看起来,他俩还好着,但也好像的确有些问题。或者反过来说,
他俩似有些问题,但却仍在好着。

  好着就行了,谁俩之间完全没有问题的呢?我就没有十分地在意。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转年春天,小白兔竟突然……突然地……去了!

  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病。

  那天早上,小白兔起来的照例很晚,而她一起来就唱就跳,没想到在卫生间里刷牙时
却突然感到不好,随即竟晕倒了。

  据说伯母当即吓得大哭,随后想到打电话给少诚。少诚当然是立马就去了。而少诚赶
到时,小白兔却已由伯母和邻居们手忙脚乱地送到医院去了。

  经抢救,她活过来了,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她还对守在病床边的少诚说:“没事没事
,我准是早上起来肚里没食又活动得太厉害了,一会儿回家去吃点儿萝卜和白菜就好啦。
”

  据说当时人们也都认为不过如此。

  想不到的是,一个小时之后,她的病情竟突然间急剧恶化。她只叫出了一句“妈妈…
…少诚……”,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我闻迅赶到医院时,她已躺在了太平间里,身着盖了一块白布。掀开白布,我见她似
已睡着,脸上依然是那种纯真的表情,只是有些苍白。

  我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望着她,仿佛再一次听到她调皮地跳着唱:

  “小白兔,白又白,爱吃萝卜和白菜……”


                六

  小白兔的死,给少诚以巨大的打击。他怀念她,自不必说;尤令他痛苦的,是他永恒
的深深的忏悔。

  “我是个混蛋!我对不起她!”他说。

  他总是这样说。

  如果说结了婚也未必就不得这种病的话,那么,她也应该结了婚生活一段时间再走。


  她还说她想要个孩子。要个女孩。

  我想当个小妈妈。我要把我闺女打扮成一个小天使衣服上缝一个大兜兜,兜兜里装满
了黄豆粒儿,见到人就给一颗颗……”她说。

  可惜她没能结婚,也没能有个小天使般的女儿。而这一切,都罪在少诚。

  “你他妈的还活个什么劲呀?死了算啦。”想起来,我就这样骂他。

  “谢谢,你骂得对。”他说。

  但小白兔毕竟是已经不在了。少诚君还得活着。

  而且,还得结婚。

  时代毕竟已经不同了,殉情而死已成为可笑的事情了,守情不娶也不再为人所理解。


  这方面的情况,已有许多文章长篇的叙及,兹不赘。好像不大为人们注意的,是这两
年里,竟有好几个朋友跟我说,他们苦恼的是因为找不到情人。

  不只一个人跟我说:“嗳,有合适的,请给我留留心,请给我介绍一个情人!”

  真真地是世界已不再确实!

  孔丘先生地下有知,一定会忿然大叫:“礼崩乐坏!礼崩乐坏!礼崩乐坏……”

  罢!罢!罢!闲言少叙,还是回过头来再说少诚君的婚事吧。

  八九年,少诚君哀于小白兔之死,提不起精神来。九零年,少诚君开始松动,说“总
得结婚呀”。

  可少诚君的对象是那么好找的么?

  在这方面,本作者有个不大好的想法,那就是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婚姻选择的可能范
围是不同的。比如说吧,对有些人来说,两个异性中他就能选出一个来结婚;而对有些人
来说,则需在两万个异性中才能找出一个合适的;又对有些人来说,更需在两千万个异性
中才能勉强择出一个来……宁少诚呢?恐怕至少需要两百万个异性供其选择吧?越是优秀
的男人或女人,其婚姻选择的基数就越大,这恐怕就是他们难于成婚的根本或重要原因吧
?

  “嗨,马虎点吧,怎么样?”有时,我就这样劝他。

  “什么都可以马虎,不是处女不行!”他总是这样说。

  得,几年没听到他这“谬论”了,小白兔死后,他又重操旧调。

  前已有述,我对少诚君的这个条件曾经认为不必过于拘泥,现在才发现,他的这个条
件其实是太苛刻了!

  啊,忘记了一点,自小白兔死后,少诚君对于婚事,的确已经马虎了起来。他甚至觉
得自己已不可能再爱上谁了,他也好像不大想去爱谁了,他只想找一个大体合适的就结婚
。因此,他已不再拒绝介绍这种形式。

  于是,一些亲朋好友就忙了起来。

  谈婚事比谈恋爱简单得多,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条件差不多就可以见面谈谈,成就
成,不成就不成,谁也不会受什么感情上的伤害。而谈成了,就可以登记结婚。

  三次恋爱,用去了少诚君十几年的时间;搞对象,不到一年,他就谈了五次。

  不说了,没有意义。应该说的是,这几个人条件都很好,不然人家也不会跟他介绍,
不然他也不会答应去谈;但是,都没成。

  没谈成的一个普遍原因是,这几个人都不是处女。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处女?”我问。

  “这很简单。”他说,“初次见面,当介绍人离去,只有两个人坐在一起时我就说,
小姐,对不起,我有一个非常错误可又非常固执的要求,就是我只想跟处女结婚,因为我
就是个处男,我这么一说,有的就不说话了,有的就变了脸色——几乎都变了脸色,而结
果是,没有一个人再提出跟我见面的要求了。”

  “你是个神经病!”我急了,骂他。

  他岿然不动:“神经病就是神经病!我知道我这样要求就是神经病!可是我就是不想
治一治这个神经病!”

  顽固不化,死路一条!

  今年以来,少诚君竟索性不谈了,别人介绍也不睬。他好像已经绝望。

  于是我就总劝他:“少诚啊,你不能这样啊,你应该相信绝大多数乃至百分之九十五
以上的女孩都还是处女的!不是处女的不过是一小撮罢了,也许偏巧那几个就让你碰上了
……”

  “哼,吴兄,你说得不对,事实上是也许得倒过来,现在的女孩,到了二十八九岁仍
是处女的,也许就只剩下了一小撮!而这一小撮,说真的,我又未必看得上!”

  完了!


                七

  情况就是这样。

  而且写到这里,相信读者诸君也能知道少诚君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他想要个什么样的
人了。

  那么,最后我再罗嗦几句就是,作为他的朋友,我衷心地希望他幸福,衷心地希望他
尽快地找到归宿。他现在所要的条件已经不高了,只要形象上过得去,有点儿气质有点儿
修养有点儿灵性有点儿共同语言,他就能接受。本作者希望读者中能有哪一位女孩读了此
文之后,能写信给少诚君,则甚幸!

  只是请记住:您必须是处女!

  (摘自《人民文学》19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