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枫 华 园》             ※
※                                 ※
※   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日创刊   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日出版   ※
※                                 ※
※         第三十期       十日刊          ※
※                                 ※
※   加拿大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主办   《枫华园》编辑部主编   ※
※                                 ※
※※※※※※※※※※※※※※※※※※※※※※※※※※※※※※※※※※※

≈≈≈≈≈≈≈≈≈≈≈≈≈≈≈≈≈≈≈≈≈≈≈≈≈≈≈≈≈≈≈≈≈≈≈
           本 期 目 录(FHY30)
≈≈≈≈≈≈≈≈≈≈≈≈≈≈≈≈≈≈≈≈≈≈≈≈≈≈≈≈≈≈≈≈≈≈≈
⒈【文化思考】 一种新形式的文化殖民主义           张隆溪
⒉【港台论坛】 商业化                三三草 彭 歌
⒊【小说缩写】 秽 石                    白天光
⒋【真小说】  另一种压力                  似 以
⒌【留学生涯】 出国教育与回国教育              孙学乖
⒍【人生旅途】 往事琐记(1)                大 隶
        当我长大                   晓 拂
⒎【诗歌欣赏】 晚 餐                    席慕容
        湖和瀑                     玉
⒏【文学杂感】 文学与地理 - 一个无聊的话题        王 蒙
⒐【说说笑笑】 艺术和射击                  胡 彪
⒑【音乐之友】 音乐理论讲座(5)              乐 洋
⒒【幽默二则】 医生,主教
⒓【新闻摘要】 17则                  本刊编辑部
⒔【联谊简讯】 渥太华中国同学联谊会介绍           高立军

≈≈≈≈≈≈≈≈≈≈≈≈≈≈≈≈≈≈≈≈≈≈≈≈≈≈≈≈≈≈≈≈≈≈≈
【文化思考】      一种新形式的文化殖民主义

                ·张隆溪·


(【编者按】多元文化的争论一直在人类学,社会学,语言学,哲学等等中持续着。随着
对西方文明的批判和对不同文化的研究,人们正在认识许多非西方文明的价值,一些极端
的种族和文化的傲慢和偏见正在消失。好现象。不过一些人又走向另一端,简单地否定西
方文明,抹杀向其正面价值学习,或甚至不同文明之间相互学习交流的必要。当然有人是
以貌似激进的方式来为守旧的目的服务。下面的文摘,是作者对“西方文明在历史上可说
是压迫性的文明”的激进论点和一个流行的论证方法的一段质疑。基本观点不新,但远未
过时。摘自“关于几个时新题目”,《读书》杂志1994。5月号。文摘标题为编者所
加。)


  比如民主制度就是西方文明的一个产物,在批判西方文明的人当中,就有人认为民主
其实是压迫性的。这种论调很像我们在文革中听得烂熟的对虚伪的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批
判。不幸的是人类社会还没有一种尽善尽美的制度,民主固然不是什么完美无缺的制度,
可是比较起独裁和专制来,恐怕你得承认,民主毕竟要略胜一筹。民主制度保障思想和言
论的自由,包括批判民主制度本身的自由,所以在西方学院里可以产生对西方传统的激烈
批判。我很欣赏和尊重这种批判的传统,而且希望我们中国的学院和中国的知识分子也有
这种独立批判的意识。但我不可能欣赏在批判西方民主的同时,把非西方和非民主的制度
理想化,浪漫化甚至神圣化。在美国所谓多元文化的论争中,有些人在批判西方传统的同
时,把非西方文化视为与西方全然不同的另一种模式,因为具有异国情调和神秘色彩而对
他们有无穷的吸引力。他们生活在舒适高雅的现代学院环境里,可以把落后的第三世界国
家的传统习俗作为古董或新奇东西来欣赏把玩,却从来不必担心自己日常生活中会有第三
世界国家政治现实和经济里可能存在的种种不便。在我看来,这表面上好象激进的革新,
恰好在批判西方历史上的殖民主义的同时,暴露出一种新形式的文化殖民主义心态。

  且让我举一个最近阅读中见到的例子。有一位美国经济学家抱怨西方文明在不断摧毁
印度农村纯朴的传统生活方式。他举了一个颇能说明问题的例证:印度人的传统观念认为
月经期的妇女不洁,所以妇女在经期不能走进厨房,而且按同样道理,女工在经期也不能
走进工间。据这位美国学者说,这表现了印度文化中家庭与社会和谐一致的观念,而这种
传统的和谐正受到把公与私分裂开来的西方文明的威胁。这位美国人的朋友是一位法国人
类学家,她抱怨英国人把预防天花的牛痘疫苗引入印度,使纯朴的印度人原来在得天花时
去拜神的古老习俗完全绝迹。据这位法国学者说,这表明西方殖民者全不尊重非西方文化
本身的特性和传统价值观念,而把所谓西方文明强加给被压迫的东方民族。

  我想,如果这些批判西方文明的西方学者允许被认为不洁的印度妇女自己说话,允许
染上天花的印度人自己发言,他们很可能会由失望而愤怒,很可能会责怪愚昧的印度人不
能认识印度文化的价值。他们甚至很可能自以为比东方人更了解东方,也比东方人更爱东
方。然而他们自己身体稍有不适的时候,大概会要求全世界最好的医疗条件,而不肯把自
己托付给印度的神祗;他们大概也不肯或不敢对自己的夫人或女友说,在月经期不准出外
,也不准走进自己家里的厨房。然而他们己所不欲者,却可以施于东方的他人,这就是我
所说的文化殖民主义的虚假和伪善态度。对于五四以来的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对
民主和自由的追求,也有在美国大学里任教的学者颇不以为然,认为那是放弃中国固有的
传统而徒然追求西方文明。。。。可是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有人告诉现代的中国妇女,
说她们不应该放弃裹脚的传统,因为她们那娇小的“三寸金莲”曾经是那么迷人,那么有
诗意,我们是该感谢他恩赐给我们“解放性的文明”呢,还是老实不客气地让他活见鬼去
呢?


⊙⊙⊙⊙⊙⊙⊙⊙⊙⊙⊙⊙⊙⊙⊙⊙⊙⊙⊙⊙⊙⊙⊙⊙⊙⊙⊙⊙⊙⊙⊙⊙⊙⊙⊙⊙⊙
【港台论坛】           商业化

              ·三三草 彭 歌·


  重游大陆,印象比较深刻的一点,是这个社会多方面的“商业化”。改革开放以来的
所谓“实事求是”,大概也是在这上头最见效应。从南到北,都可以听到这样解嘲的顺口
溜:“十亿同胞九亿商,还有一亿跑单帮。”老老实实的语气,没有什么惭愧,但也并非
沾沾自喜;自然还是有些夸大了。九亿人都从商?即使真想那么干,也并没有那么多的机
会。

  有一个“倒”字,妙用无穷。不是关门大吉的倒闭或倒账,而是比“投机倒把”含义
更加丰富,此中当行出色的人物便称之为“倒爷”。“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思考
。”思考什么?当然是如何倒得更高明,更干净利索。这句话里略有愤愤不平,谑而亦虐
的味道;因为到达倒爷这种身分位望,已非平民百姓所能企及。“作思考状”,正是“虽
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过干瘾吧。

  大城市里商店多起来,有些一间门面的小饭店,仍挂出“国营”的招牌,有的还加上
几句广告词儿,“大宴小酌,丰俭由人”,不免有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嫌疑。店名一律是甚
么甚么酒店(据说这是由于香港风)。内容则往往令人不敢恭维。为甚么这样,简陋小店
要强调“国营”?岂非故意塌台?我想不明白。

  “个体户”也很多,想来是改革以来的新生事物。农民把菜蔬鲜果等运进城市摆地摊
,以前是绝对不可,现在则很普遍;老祖先传下来的经营方式,个体户有几千年了,这又
有何新鲜?

  经商致富,尤其搞合资企业,极具吸引力。有些青年人豪气干云,把尽速发财定为人
生第一目标,对于“牺牲奉献”等等说法完全听不尽。连按步就班,循序渐进也感不耐。
马列主义等等,更是十万八千里。他们思考的是“有志者必发财”的原则如何落实于现实
人生,而且要快,要立竿见影,马到成功;二十年三十年以后如何如何,他们觉得没有甚
么意义--大概由于前些年“空洞的诺言”听得太多太烦了。

  报上偶尔也会报道,多少万的豪华住宅,多少万的名牌汽车,总是有人争相购置,供
不应求。实际上是极少数人的特例,买来卖去都是外面来的人,舆真正生活在那片土地的
人群无甚关系。

  生活确有改善--每个人都这么告诉你;不无遗憾的是,最近物价上涨了不少。主妇
在菜场精挑细选的神情,跟台北看到的差不多,买是要买,抱怨也总归要抱怨。

  “上班族”的薪资仍然太低,人民币两三百元一个月,很难谈仰事俯蓄。大学教授拿
到五百元的已属资深而且优秀的人才。可是,深一层观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自
力救济,门道显然比过去多。党政机关,军队,学校,都可以(而且是受到鼓励)自办企
业。往往是拆去一段后墙,另挂一块招牌,别成一片“生意”,赚了钱大家有份这现象,
十分普遍。琉璃厂的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名是毛泽东题字。匀出一块地皮来跟日资合建
一幢楼房,算是中日合作的买卖。

  贪污,或曰“以权谋私”,尽在不言中。有权的人可以自行立法,依照单行法规办事
。凡是供应紧张的东西,比如某些地方的汽车票和火车卧票,都得另外设法。

  很明显的一例是,各风景名胜地区都有照相服务,出租皇帝和皇后的龙凤服饰,似乎
也都自称国营。更有人占据某一个易于拍照的“景点”,用绳子一拦,谁要在那地方照相
,谁就得付费,虽不过是五角一元,但这样强占公地,拦路收钱的现象,就像“打渔杀家
”里说的,既非“圣上旨意”,也无“六部公文”,却也无人出面取缔。究其原因,凡是
敢那样干的都不是外人。从小生意到“白孔雀”那些大型独占性的买卖,都得有后台才行
。

  商业化之极致,由过度的消费而出现各种赌博。赚了钱自然就要讲究吃喝玩乐。于是
又传出这样的自嘲:“十一亿人八亿赌,还有两亿在跳舞,剩下的都是二百五。”二百五
,北方话有蠢才,糊涂虫之意。其实,处今之世,想作二百五又何尝容易呢?

(原载台湾<联合报> 94.07.17)

%%%%%%%%%%%%%%%%%%%%%%%%%%%%%%%%%%%%%
【小说缩写】          秽 石

               ·白天光·


  北葳村人活得极累,极不舒坦。北葳村人善耕种,其田亩,其禾菽都滋润。只是北葳
村人的仓囤刚满了,便要一斗一升往出舀,送到木香镇的毛园虎中医诊所。

  毛园虎诊所有二宫廷秘方,清肾化石汤,活阳通淋汤,专治此地二顽症:一是肾痨,
二是淋症。毛园虎诊所茅屋上有一桦木横匾,写着:专治结石淋症,病不除赔白米五十石
!

  北葳村最先找毛先生求医的是村中私塾先生黄晓洛。黄晓洛知书达理,就能将病症对
毛先生说清楚:“只觉小腹胀痛,如女人分娩,重时,刀剜心肺,如若宰治人。。。。”


  毛先生诡秘一笑,如看一个傻子:“吃药罢,得吃半年药。”
  “这长的工夫,可讨得起药费!”
  “是短的,别人医,得吃八个月的药。”
  “肾病?”
  “对,是肾病。半年内,如尿下石头来,就不疼了;尿不下来我赔你五十石米!”
  “我内里,有了石头?”黄先生如丧家犬。
  “好事。乃是贵人矣。医书称之结石症。 结石非所有活物皆得。牛生结石,乃曰牛
黄;入药极贵,泄火盛,舒精脉;狗生结石,乃曰狗宝,其性温,补中阳,复肾气;人生
结石乃是丰盈之人,兆之富贵,死不了人的!”

  黄先生将二十石粳米丢下,让伙计担回一篓中药。然后天天一碗一碗地喝。

  年底,黄先生忽觉小腹涌动,阳物亦有撕裂般的疼痛,小解,就见尿柱中跳出耀眼的
物件。黄先生俯身将其拾了,叫一声:“石头!”此后,大疾皆除。又送十石白米给毛先
生。
  黄先生之后,北葳村人皆出现痛苦状。捂下腹,嚎嚎地叫。均送二十石米找毛园虎求
医。毛园虎仓满米霉。大富。而此病无根治办法,患者叫苦不跌,有时亦把人逼到死路上
。

  黄先生的堂侄儿黄曲儿,是个地道的村痞。父母死后,留下几十亩好地,十几匹好马
。不料他去了几次江北的郡城官街,竟染上烟瘾。整捆的烟土,整仓的白面,不到一年的
光景,只剩下栖身的三间砖屋。那日黄曲儿在屋里上了烟瘾,流着鼻涕,拖着唾沫,爹一
声妈一声地叫。原是本家堂兄堂弟将他绑在杀猪的马凳上,背上压一袋子高梁米,嘴边上
一盆新熬的小米米汤,给他戒烟。

  几天后,黄曲儿脱了人相,却是戒了烟。待清醒时,看到原自家的田别姓人在耕种,
不觉嚎啕,骂:“操你的祖宗啊黄曲儿,你这败家的东西,猪狗不如啊!”

  黄曲儿痛心思过,想今后重整家业,买了一匹好马,要出去闯天下。哪知出走前日,
黄曲儿亦觉下腹奇痛难忍。他出不起米钱,复又将那马卖了,换了二十石粳米,挑到木香
镇。
  毛园虎摸了摸黄曲儿的脉,大惊:此石看来不光肾里藏了,连胆里,胃里,均有这物
;现秽石正在移动,必是奇痛难忍,用药甚了,会止了脉相,断了性命;看这情景,得服
西洋药了,只是这西洋药甚贵,服一片得五斗米。。。。。得服下几十片。

  黄曲儿吓得栽了。黄曲儿无力付起这昂贵的药费。他爬着回村,从村西到村东地磕头
,血染了各家宅院的门栅,连狗都吓得退却,不敢狂吠。

  然而北葳村人毫不怜悯这个伤风败俗的败家子。从门缝丢一个铜板像打发一个要饭的
就不错了。

  于是,黄曲儿像叫春的猫那般惨叫,没几天就无声了。黄曲儿终是生无下落,死不见
尸。北葳村人有悔憾的:见死不救,还是北葳村人,念我们都是黄姓的祖宗,我们缺德啊
!

  十几年过去,北葳村十九姓家族一千余人都在腹内生了这恶石。公元一九四七年,此
地光复,村子竟无一大富大贵之人,土改工作队竟在北葳村选不出一户地主一户富农。最
后将私塾先生黄晓洛选为富农,黄晓洛一顿的声讨:“区长黄国祥,乃我的叔辈,家比我
多出三亩田,草房多出一间,又多出一匹跛马,还有黄子禄。。。”当日,改作中农,又
次日改作贫农。工作队长竟骂:“操,这等贫困!”

  毛园虎卒于四七年旧历十月初六。因为给一个军分区司令治过结石救过他的命,死后
竟定为贫农。诊所由他儿子毛杜仲接替。五一年诊所改叫木香镇人民医院,毛杜仲做院长
。

  毛院长心地极善,不象毛园虎那样贪得可以,不出二十石米决不给你药。毛杜仲捐出
十几万家财,用于结石病医疗和防治。他去了北葳村等几个发病高的山乡搞调查,写了上
呈省卫生厅的报告。原来北葳村发病高的原因和生活习俗有关。北葳村人极喜吃自己炮制
的柿饼,又喜卤水点出的老豆腐,喝浓茶,吃生菠菜,这些食物均是结石病源所在。又因
为北葳村无河流,无泉眼,水井又常枯竭,人饮水极吝,给结石病造成条件。

  第二年春上,省里来了人。由一家省医院院长带队到北葳村根治结石病。毛杜仲又给
村人上了改变饮食,注意防病的课。县里又出钱,给北葳村打了四口机井。

  村人感动得嘤嘤地哭。黄家人也有哭出声的:要知现在,何必死了黄曲儿这苦弟啊!


  又几十年过去,北葳村得结石的已寥寥无几。村人去了病痛,一门心思耕种,多种经
营,变着法发财。

  忽一日,黄晓洛先生的老儿子,在省城摆地摊的黄清雪,骑着摩托,一溜烟回了村。


  “哥们,你道是啥挣大钱?我一哥们叫庞金海,原是个穷鬼,喝酒从来都是我掏钱。
现在,他发了,发个爆。咋发的,生了病发的!他住了一年的医院,一查,胃里,肾里,
胆里都是结石。后来手术了,把结石都摘了,一上称,八两半。后来一个外商把这石头买
去了。你猜多少钱?八万元!”黄清雪清瘦的窄脸一下子宽了不少。

  “这鬼物也值这大价钱?”黄清雪一个堂弟问。

  “鬼物?是神物!知道吗?牛有结石是牛黄,狗有结石是狗宝,人有结石还能不是个
宝?你道是金银才卖大价钱?错啦。金子一克不过百元,人的结石一克二百元!你肚里要
生出斤八两的,就不用去流血汗啦!我他妈的还想生出结石来呢”

  “可真?”一堂弟问。

  “不真,明日我就把收结石的那个人带来,让你们认识。一经在医院用B超照出是结
石,当时就替你交住院费。石头取出时,往称上一称,立马就给你钱!”

  黄晓洛已老了,但耳朵还是极善听,他从院心挪到门口,问儿子:“老疙瘩,可是真
?我腰有些痛,于当年痛法一样,如是结石,就卖给他吧,不要钱,给我起三间瓦房就行
。”
  几日后,黄晓洛进医院,B超果然看出是块结石。医生说:“结石复发率很高,生活
习俗如蹈旧辙,结石就生得快,住院罢!”不料,黄晓洛当日就上了省城。月余,被一辆
的士送回。黄晓洛被开了刀,腹内取出三十多克的结石,那个收结石的人给了他三万元钱
。黄晓洛已脱了人相,但呼吸还有力气,村人都来看他。先生就顿顿地说:“孩儿们,人
生若梦,生者求存。眸望人生之途,乃是痛苦和欢乐的交替;痛苦亦孕欢乐。孩儿们,吾
等村野俗民,无望步入官阶,路拾黄金。现有生财之道,且不可放过,生结石罢!”

  是夜,从不登黄晓洛家门的本家侄儿村长黄清河来了:“老叔,您发啦!”

  “发啥,肚子一块石头,才三万多元。”黄清雪极希望老爹腹内都是石头。

  “三万还少,村人干上多少年才能挣到这个数!老叔,我今日来,一是看望您老,二
是让您说出生结石的绝窍。现在农村广开财路,这也是好路子啊!”

  黄晓洛极兴奋:“诀窍极便极便,过去吾村有吃柿饼的习惯,那厮能在胃里生石;多
食盐,少饮水,多吃老豆腐,勤喝浓茶,静养、少动,滞气积水,时觉小腹有胀,腰痛满
腹,且盗汗甚精,石就成了。。。”

  翌日,黄清雪将省城那个收结石的朋友请到村上。那人手极阔,立马给村人五万元,
说我们老板是香港的制药商,让结石变成人长寿的奇药,已轰动世界。北葳村三年内定能
培养出结石的,一律先付给一千元定金。

  村长对此举,极重视。当日即成立“北葳村培养结石管理委员会”,黄晓洛为总顾问
,村长亲任主任;并相继成立“柿子饼生产管委会”;“浓茶生垢研究委员会”;“老豆
腐多加卤水监委会”。各会立即开始运作。又填死了两口机井,以限止村人饮水。

  几个月后黄晓洛两个侄儿黄清山黄清泉,率先觉得腰痛,痛得钻心。连夜送往木香镇
人民医院,值班的毛杜仲院长惊讶:“哎呀,不可想象。又是结石!十五年来防病治病,
措施得法,怎么又复发了?”

   “是结石?”痛苦无比的黄清泉问。
   “真是结石?”村长黄清河扳住毛院长的瘦手。
   “是结石!”
   “有多大?”
   “从症状看,还不小。”

  黄清泉顿觉疼痛消失,将院长搂住:“啊,太好啦!”

  黄清山也去握毛院长的手:“太谢谢您了!”

  两人立即溜出医院回村了。

  数日后,根据毛院长的报告,县卫生部门和县医院到北葳村下乡巡诊。地区卫生局的
领导说:“按照毛院长的建议,先对村里的井水进行处理,限制大家的饮食;村民定期到
医院复查,严重的住院,其医疗费可付百分之五十,由地区财政拨款补贴。。。”

  当日村人均来接受检查。患结石症的已占一半以上。然这些被查出有结石的人,均未
显出痛苦,倒有些情绪亢奋。

  毛院长不解,不觉长叹一声:“贫困所致,病魔所扰,不可思议啊!”

   这日,长辈黄晓洛偏巧病故。死前留话:“我死后,先开刀,后火化。我腹内的石
头有一斤重。我们黄家人发啦!”黄晓洛死时有微笑,很幸福。

  毛院长闻讯赶来,将黄晓洛尸体拉到医院解剖,开腹见,黄晓洛死于肝癌。

  毛院长动用医院全班人马,为北葳村煎出几桶化石汤送来,并嘱咐村长黄清河:“按
时服用,一周后再来送药。”毛院长走后,黄清河喝了一口,吐了出去:“呸,马尿样的
东西,丢掉!”黄清河的媳妇将两桶药全浇到韭菜地里。

  一年过去,到黄晓洛祭日,黄家族人应去烧周年,但一半人去不了。村长黄清河,本
家堂弟黄清泉,黄清山均疼痛难忍,在家折腾,等着黄清雪把那收结石的朋友找来。

  几天过去,黄清雪仍未能回来。

  黄清泉症状严重,已经尿血。

  “怎么办?还是快去木香镇医院急救,碎石吧?”黄清泉的媳妇给黄清泉跪下。

  黄清泉给了媳妇一嘴巴:“妇道人家,没远见,这石头已经养了二年。。。容易吗。
。。这是钱啊!”

  村长的症状也不轻,凹脸已装满痛苦,将一只手抬起:“等。。。等,清雪就要回来
了!”
  黄清山突然昏死过去。村中又有重症者在嚎,引着狗一片狂吠。

  此时,黄清雪回来了,带回的却是不幸的消息:找遍了省城,也不见收石头的那家伙
。
  村长忍着痛苦,狠狠地给了黄清雪一嘴巴:“你妈个X,你坑了我们!”

  黄清雪的嘴角流出血,很难过地抚着叔伯哥:“大哥,怪我,快碎石吧,村人住院费
用均由我掏钱!”。。。

  黄清河一笑,把堂弟的手握住:“只要不死,就等你那兄弟!”

  村人都痛苦着脸,虚假地笑:“清雪,找去罢,我们能忍这苦!”

  。。。 。。。

  黄清雪一去不复返。

  村人又派出两个最精明的黄家人去找。几日后,带回一个准确消息:黄清雪因参与倒
卖香烟,被拘留起来。那个收结石的人是香港人雇佣的代理人,已到香港打工去了。那个
香港收结石的老板也姓黄,祖籍也是北葳村人,现在七十多岁,叫黄清曲,小名黄曲儿。
已发了大财,现定居香港,收结石乃是他一手策划,结石原本无多少价值,只是黄曲儿要
收藏,而且非北葳村的不要。

  “黄曲儿,怎不知这人?”村人皆迷惑。

  村中唯一的老者瞎子黄晓砣,将凹眼睁大,瞳孔很是吓人:“啊,是他!是你们三哥
!”说完,竟死了。

  翌日,天下暴雨。

  村长领着黄氏兄弟们,上了医院。拖拉机一路颤动,让黄家兄弟们更加痛苦。

  “大哥,疼吗?”黄清泉问村长。

  “疼,能挺住。”村长脸已有青汗流下,用手擦时,背后竟响起很闷的雷,火光很刺
眼,黄家兄弟回头见,一棵古榆被雷劈断了。


(原作载<小说月报> 1994。5)

 ◇  ◇◇  ◇◇  ◇◇  ◇◇  ◇◇  ◇◇  ◇◇  ◇◇  ◇
【真小说】           另一种压力

                ·似 以·


  一贯羡慕祖父那辈的人们,博学多才自不必说,最让我们二十世纪末现代人难以置信
的是,他们往往是二十岁出头就已经功成名就,成家立业,一面在社会上叱诧风云,一面
把合家大小安置在一座美丽的深宅大院里吃喝玩乐。愈发出息的干脆还在家中开救济所,
收容各方投奔而来的穷困潦倒的亲戚朋友,管吃管住管穿管睡,不问归期。若是客人要上
路,务必帮足盘缠。

  男女主人都极富教养,十分的克己复礼。教育出来的孩子个个知书达理,出类拔萃。


  总是羡煞:为什么我们就作不到?

  现代人的心智似乎非常的迟熟。二十出头的我仍在校园里风花雪月,不知今夕何夕。
三十岁的我仍借租房东的房子,望着照片上祖父的旧屋发呆。比起祖父,我自信我的智商
并不比他低出许多,只是如今的社会象我这样的聪明人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所以我仍旧
只好作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最不同于祖父他们那辈人的是,我们始终拒绝长大,因为由此便好始终拒绝责任。

  糊里糊涂之间,自己的女儿已经五岁有余。

  “劳拉的妈妈告诉我,劳拉已经能自己读书了。”一天丈夫从学校接回女儿,气急败
坏地说。劳拉是女儿的同班好友。

  一种久违的窒息感油然而生,我觉得我又回到中学时代,听教务主任在期末全年级大
会上宣布:“这次模拟考试全年级总分第一名是九班的张小山。”换句话说,不是我。

  我低头扳着指头满打满算,女儿的英文单词量最多十来个,不过是些猫猫狗狗再加上
小兔小猪什么的。五以内的加法也是要我们明确指示运用手指才能算得清。

  “怎么办?”丈夫话里有话地问。

  “子不教,父之过。”我打太极拳。

  “你是说,女不教,母之过?”

  我最听不得这样的话,每每闻之,就要虚张声势地跳将起来。但事实便是,女儿三岁
刚抵加埠时,会得背若干唐诗,会得唱若干童谣,会得讲若干故事,但两年跟着我只身一
人在校园里混下来,这些令人骄傲的本事荡然无存,更糟糕的是,讲的中文里开始夹带若
干英文单词,并且开始对写中文字的要求皱眉头。

  一直纳闷祖母,管着那么一大家子人的吃喝用度,丈夫常年远游四方,仍是面不改色
地把四个孩子教育得那么优秀,自己还时不时有闲情坐在那里读《红楼梦》。我不过就在
那里应付洋教授的几篇作业,白天还把女儿交给持教育文凭的幼儿教师们看管,就频频鸡
飞狗跳,大喊救命。两年下来,女儿退步得简直愧对曾经精心教养过她的外祖父母。

  不是没有自怨自艾过,但就是觉得没有时间。一时性急,曾跑到店里去买下一大堆计
算机教育软件回来装上,希望它们能代替我承担起家庭教师的角色,教女儿认英文单词,
学加法减法。但是洋人的软件太不懂得胡萝卜必须加上大棒的基本教育法,一味在题目结
束时高唱“太棒啦!太聪明啦!”,所以女儿至今仍是挥舞着鼠标,避重就轻地在她力所
能及的知识范围内东游西逛,让电脑的赞美之声此起彼伏。

  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第一个念头就是去租录相,看久违的《钢琴》,或是到图书馆
借亦舒的小说,最后才会想到挤时间带女儿去科学博物馆修身养性,培养远大人生目标。


  曾不断地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那时丈夫到学校来探亲,看女儿趴在地毯上仍旧是毫
无章法地乱涂乱画,便会说谁家的孩子一般的年龄已经会把小美人鱼公主画得鼻子是鼻子
,眼睛是眼睛,就连头上的皇冠也象真的似的。我非常地此地无银三白两,立即辩护说这
是因为我采取的是新式教育法,尽量保护女儿的天然想象力,不给她作任何人为的有关艺
术的规矩是非指导。丈夫对我所谓的新式教育法颇不以为然,倒是我自己被自己的一通解
释弄得豁然开朗,干脆推而广之,凡事都按这种“无为无不为”的教育方针办理。

  但是,五岁的劳拉已经能够自己读书,六岁的汤姆会组装航模,七岁的晶晶会弹德彪
西的《月光》,但我的女儿呢?我大概不能指望她无师自通地在她八岁生日那天就能上台
去跳《天鹅之死》。

  我和丈夫把女儿送到一家儿童芭蕾舞学校。“主要是培养气质,”我对朋友们解释说
。我们这代大陆女性是在一种严重缺乏优雅和高贵气质的环境中度过我们的童年和少年时
光。象所有的母亲一样,我开始希望我的遗憾能从女儿的身上补回来。

  很快,夏之将至,芭蕾舞学校要举行期末汇演。女儿在最小的一班,便被安排去跑龙
套,扮小印第安人。老师塞给我一个槊料袋:“这是化装服。”

  我掏出来一看,不过是一块布料和一堆花边装饰物,外带一只涂得红红绿绿的羽毛。


  “这是什么意思?”我傻了眼,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难道要我们自己作不成?”

  老师象是看见天外来客似的瞪了我一眼,“若是没时间,我可以安排服装厂的人去作
,工钱大概是三十五元左右。其实很简单,照着纸样和说明,不会有什么困难的。”

  她不知道,我过去所受的全部教育中没有家政这一科,从小我所关心的就只是如何把
数理化全考满分,然后就可以在家人面前为所欲为,吃很大的巧克力。我没有料到送女儿
去芭蕾舞学校竟送出这样的麻烦来。但我又不甘心让别人去赚那三十五块钱,那笔钱足以
让我们全家在汽车电影院看三场JURASSIC PARK外带两包奶油玉米花。

  我不断地安慰自己:“既然我曾学会图论和集合论,又已学会在高速公路上开小汽车
,想必依瓢画葫芦作一件印第安袍子不会有太大困难。”

  我的一位刚退出江湖,在家里安心作贤妻良母的朋友得知此事以后,便把那堆东西要
了去,没过几天,便送来了一件漂亮的小袍子。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一次总算有了交
代。又觉得顶过意不去,便请他们全家去唐人街吃了一顿饭。

  公演的那天,我们衣冠楚楚前去观赏。女儿的舞姿实在乏善可陈,我的注意力很快被
小朋友们的各色化装服吸引了去。那么多花边,皱折,各色面料复杂地拼接在一起,尤其
那组大约六七岁的小姑娘们,扮演花仙子,化装服就象怒放的牡丹花一般富丽堂皇,考虑
到下一年女儿就有可能升级扮那样的角色,我觉得不能坐失良机,便在那里琢磨数学公式
似的研究她们的服装。直到她们跳完,我仍未得要领,尤其让我气馁的是她们那顶像一片
树叶似的的缎面小绿帽子,我大概永远没有希望学会做成。

  我心情沉重地走出礼堂,深深感到,生命中的另一种压力,正在向我袭来。

1994,7 渥太华

※※※※※※※※※※※※※※※※※※※※※※※※※※※※※※※※※※※※※
【留学生涯】        出国教育与回国教育

                ·孙学乖·


  几年前去澳洲公干,行前被通知去省公安厅九处(估计现在已经扩编成国家安全厅了)
接受出国教育。因不知何为“出国教育”,故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去了。结果无非是看看
录象,内容大抵是张三被敌特拉下水,李四出卖国家机密,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在澳洲期间,没有敌特肯拉我下水,我也没有国家机密可出卖,出国教育总没有机会
发挥作用,慢慢也就被忘了。回国前,几位朋友为我饯行,席间,其中一位戏称要对我进
行回国教育。这才使我想起了受过的“教育”。心想,这官方的出国教育咱领教过,但不
知道民间还有个回国教育,倒要领教一二。

  “回去后人们问起澳洲怎么样,你如何回答?”
  “就说挺好,跟共产主义似的。”
  “看看,不及格不是?你得说,澳洲没什么,一片荒野,几只袋鼠跳过来跳过去。”

  “……”

  “回国教育”是在谈笑间进行的,回国时途经爪哇国,就被留在那里了。

  回到国内,举国正在讨论党政分开问题。单位里政治学习时间,照例每个人都要发言
,有慷慨激昂的,也有无关痛痒的。我大概介于二者之间,但态度绝对是天下兴亡匹夫有
责式的。当时我认为,党政扯皮源于党政机构严格的层层对应。举例时,鬼使神差地提及
悉尼的国民党澳洲总部,意在说明共产党缺少这种不与具体行政机构相对应的组织。话刚
说完我就感觉不对劲儿,几个老家伙表情怪异。好在说话比我冲的大有人在,我也就没往
心里去。

  不到一年,一场政治风波骤起。运动中,那几个老家伙执意要把我树成受资产阶级自
由化影响的典型。我说过的国民党澳洲总部的话被记录在案,这是唯一过硬的把柄。我使
出了几近黑社会的手段才没当上典型。事后,老婆埋怨我显派,举什么例子不好,偏举国
外的事。一听这话,我急忙申辩,天地良心,要有半点显派的意思,我不仅姓孙,简直就
是孙子。一特理工的哥们儿半晌沉吟不语,最后甩出几句话,沉掂掂的,一时让我无可申
辩。他说,如果忽略官方出国教育,遇到麻烦的概率为50%弱的话,那么,忽略民间回国教
育,遇到麻烦的概率则为90%强。你想,即使这场政治风波不发生,难道你就能逃过一劫吗
?

  哥们儿的一番话,让我思量到如今。可到如今我也没弄明白,我到底错了没有?错在
哪里?


※※※※※※※※※※※※※※※※※※※※※※※※※※※※※※※※※※※※※
【人生旅途】          往事琐记

                ·大 隶·


一,我的第一张大字报

  我在闽北林区长大。七二年,我被分配进了县一中。那所中学坐落在县城北郊的黄华
山下,文革前后都是福建省的高考红旗。而我,却偏偏在没有高考的年代在那所学校做了
四年学生。

  一进校,就赶上“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第一次“回潮”。那时,学校对教育质量抓
得颇紧。我的数学老师,闽南人。每次作证明例题,都因为把“因为”读成“因瑞”惹大
伙在底下窃笑一番。我的数学成绩名列前茅,很得他赏识,私下里他常跟我说,要是还有
高考,你准能如何如何。我也因此很是得意了一阵子。

  好景不常,很快就开始“反回潮”。班主任号召大家写大字报,揭发“资产阶级教育
路线”在本校的表现。鬼使神差,我马上想到了对我最好的老师,与一个同学一起,写了
他一张大字报,还贴在了数学教研组的门上。平心而论,班主任当时并没有对大家施加什
么压力,为什么写这张大字报,我至今一百个想不通。大字报写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了
,是不是揭发了他对我的私下谈话也记不清了。记得的只是,第二天上课,老师投向我的
目光。当时的我,恨不得地上裂开条缝好往里钻。

  后来,他从未向我提起过这件事。77年,一得知高考要恢复,他立即托人给我代信让
我马上从乡下回城参加一中的高考复习班。当时我在公社小学的代帽初中班教书,一班孩
子要考高中和中专,实在不忍心离开岗位,就没去。后来,听说他调回闽南老家,就再也
没见过面。

  老师,请接受您的学生从遥远的异国给您的道歉,为那张不知道为什么而写的大字报
,我的第一张大字报。


二,“百草园”和毒草

  高中的时候,几个爱好写作的同学在语文老师的指导下办起了一个刊物,叫“百草园
”。这是个大字报刊物,张帖在一进校门专为此钉的木墙上。发表革命大批判文章,慷慨
激昂的革命诗歌和效仿鲁老爷子的杂文。每期出刊,还是很能吸引同学们驻足观看的。我
因为正在县文化馆办的少年美术班学画画,就被主编叫来负责每期的刊头。不是吹牛,凭
着几年的素描基本功,临摹杂志上发表的革命宣传画再稍加修改以适应本期的需要还是可
作到几可乱真的。可惜后来考美术学院落了第,又读了十几年物理把这活儿丢光了。

  话说有一天我正在文化馆的美术室精心地把“百草园”几个字写上刚画好的刊头,文
化馆那个小学毕业的馆长倒背着手镀了进来。

  “百草园。。。,”他边看着我写那几个字边念出声,接着若有所思地琢磨着。

  “毒草!”突然他大叫起来:“你们这刊物为什么不叫百花园要叫百草园?”

  “。。。。。。,”我惊呆了,一时无言以对。接着,他斩钉截铁地对我说:“这画
你不能拿走,叫你们老师来。这里面有阶级斗争。”

  事情最后怎么了结我不清楚。画是拿回来了,刊也照出不误。老师告诉我这刊名出自
鲁迅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大概那馆长还不敢说鲁爷的那个很大的园子也长毒草。

  我们毕业了这刊物也就停了。我至今怀念那几位在当时的我看来才华横溢的伙伴。可
惜后来考上大学的没几个。我想,要是晚生一,两年,我们这些人总都还是能有所大学上
的。主编77年考上了厦大经济系,后来听说去了英国。他能看到我这篇东西吗?


三,校办农场和沼气池

  那时,两年高中,要有半年在校办农场度过。校办农场离县城约二十公里。每周日下
午五点点名,周六下午三点才能回家。学校不解决交通工具,同学们多是扛着一星期吃的
米和咸菜步行去农场。路上遇到手扶拖拉机,胆儿大的三下两下就跳了上去乘风而去,胆
儿小的如我,牢记父母和老师的教导,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啊走。

  半年的农场生活,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饿。那时,家里困难,一天只能给我六两米
,一个红薯和一些咸菜。农场食堂中午共应一些自产的青菜,终日不见荤星。正在发育的
半大小子,一星期除两上午文化课外都是开荒砍柴种地,哪能吃饱。中午不到十点就肚子
咕咕叫,盼着开饭。

  最怕的是上山砍柴。十几里山路爬上山去,四处搜寻干枯的树枝。我常常是满脸满臂
的伤痕,却半天找不到几根,总是要同学帮忙。好不容易凑齐了一挑,手忙脚乱地捆起一
担,两腿发软,三步一跤,吭吭吃吃地挑下山。没捆好的担子半路上散了架,颓丧地坐在
路旁等路过的同学帮我重新捆上。没料到好朋友没等上,却等来嘻嘻哈哈挑着担子健步如
飞的姑娘们,那个窘啊,说不出来。

  农场苦归苦,可也有乐的时候。有些感受却也不是在哪都能经历到的。一次大雪封山
,可食堂的柴火眼看就烧完了,只好全体出动,踩着没化的雪上山去。上得山来,四处白
雪皑皑,脚下云海茫茫。有“金嗓子”之称的语文老师引吭高歌一曲“雪山低头迎远客,
草毯泥毡扎营盘”,那感觉现今善于无病呻吟的少男少女恐怕是体会不了的。

  还有一乐是“赛诗会”。那是从天津小荆庄传过来的。午后同学们在阳光下围坐成一
圈儿,语文老师带着,对对子,顺顺口溜。大多当然是对的“农场小战士,怒火满胸膛”
,“大批促大干,万马战尤酣”之类的玩意儿。但有时也会冒出几句“月儿当头照,心潮
逐浪高:但愿月儿化银元,随手抓得到”之类的东西以博哄堂大笑。老师笑过之后,轻描
淡写说几句这不好也就完了。

  农场当时不通电。男生宿舍一大间共住四十多个同学。晚上每人床头油灯晃晃悠悠。
于是我们化学专业班决定建一沼气池。说来容易做起来难。我们先是挖了一个直径两米多
,深三米的大坑,然后砌上大伙四处检来的砖头,最后由一位老爹是泥瓦匠的同学抹上洋
灰。那时,这老兄简直被同学们捧上了天,趾高气扬的。沼气池不能漏气,于是在装料之
前要先灌水检漏。一担担水挑来灌满池子,然后作上水位记号,第二天看水位是不是下降
。发现下降,得把水一担担挑走,晾干池子重来。十冬腊月,这样反复了三四次才搞成。
那天晚上,当班主任老师拧开阀门,点亮沼气灯,在明晃晃的气灯照耀下,我们有多高兴
啊。那兴奋,决不亚于十几年后我取得物理学博士学位,看到铅字发表的论文的喜悦。